青岛诗词
2025-5-2 星期五/农历四月初六

诗话和《诗话百一抄》介绍(二)


 

       五、《诗话百一抄》精华摘录

       因我是一名古诗写作初学者,下面将我读后感触特别深、收获特别大的抄录数则,分享于下:

       1.欧阳修《六一诗话》

     (1)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,诗云:“春洲生荻芽,春岸飞杨花。河豚当是时,贵不数鱼虾。”河豚常出于春暮,群游水上,食絮而肥。南人多与荻芽为羹,云最美。故知诗者,谓只破题两句,已道尽河豚好处。圣俞平生苦于吟咏,以闲远古淡为意,故其构思极艰。此诗作于樽俎之间,笔力雄赡,顷刻而成,遂为绝唱。

       按,【刘逸生先生的评点,均以按起头。】……余谓咏物诗实难得佳。盖轻重去就之间,掌握分寸,极不容易。圣俞此诗,以春洲、荻芽、杨花递入河豚,亦算自然,纵不能谓为绝唱,要不失为可传之作也。论诗能严而不刻,斯可耳。

     (2)孟郊、贾岛皆以诗穷至死。而平生尤自喜为穷苦之句。孟有《移居》诗云:“借车载家具,家具少于车。”乃是都无一物耳。又《谢人惠炭》云:“暖得曲身成直身。”人谓非其身备尝之,不能道此句也。贾云:“鬓边虽有丝,不堪织寒衣。”就令织得,能得几何?又《朝饥》诗云:“坐闻西床琴,冻折两三弦。”人谓其不止忍饥而已,其寒亦何可忍也!

    按,……而彼写穷愁之年以出人意表,全在身历其境,而又心口如一,无腼腆造作之态。此一真字,欧公亦看得真切,故特于此拈出。夫抱真乃诗人之第一义,若弃真即伪,人品可知,何有于诗!有人身处安泰,而强赋穷愁,虽粉饰完好,岂能不受赵秋谷《谈龙录》之讥薄。

     (3)圣俞尝语予曰:“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。若意新语工,得前人所未道者,斯为善也。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,然后为至矣。”……

    按,“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,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”二语,首见于此,屡为诗家、评家所引用。前者重在景物之描写,后者重在意境之表达。所谓“难写之景”,即人人意中所有,而人人笔下所无者也。所谓“不尽之意”,即虚中见实,无中见有,腾出一个空间,使读者可以驰骋想象。老子云:“三十辐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”此之谓也。

       2.司马光《温公续诗话》

     (1)《诗》云:“牂羊坟首,三星在罶。”言不可久。古人为诗,贵于意在言外,使用权人思而得之。故言之者无罪,闻之者足以戒也。近世诗人,惟杜子美最得诗人之体。如“国破山河在,城春草木深。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“山河在”明无余物矣;“草木深”明无人耳;花鸟平明可娱之物,见之而泣,闻之而悲,则时可知矣。他皆类此,不可遍举。

    按,此是因《六一诗话》所引梅圣俞语而举例加以证明。以杜甫此诗印证“意在言外”,颇为惬当。

       3.叶梦得《叶先生诗话》

    (1)欧阳文忠公诗始矫:“昆体”,专以气格为主,故其言多平易疏畅,律诗意所到处,虽语有不伦,亦不复问。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,倾囷倒廪,无复余地。然公诗好处岂专在此?如《崇微公主手痕诗》:“玉颜自古为身累,肉食何人与国谋。”此自是两段大议论,而抑扬曲折,发见于七字之中,婉丽雄胜,字字不失相对,虽昆体之工者,亦未易比。言意所会,要当如是,乃为至到。

    按,崐体原未可厚非,其所以受人訾议者,以其只具形式,不问内容耳。苟寓意深厚,如义山所为者,人何得而讥之?

    (2) “开帘风动竹,疑是故人来”,“徘徊花上月,空度可怜宵”,此两联虽见唐人小说中,其实佳句也。郑谷诗:“睡轻可忍风敲竹,饮散那堪月在花”,意盖与此同。然论其格力,适堪揭酒家壁,与市人书扇耳。天下事每患自以为工处著力太过,何但诗也。

    按,见前人好句,每欲效之,否则欲师其意,此亦人之常情。然因此每致用力太过,斫丧自然。不可 不戒也。

    (3)诗下双字极难,须使七言五言之间除去五字三字外,精神兴致,全见于两言,方为工妙。唐人记:“水田飞白鹭,夏木啭黄鹂”为李嘉祐诗,王摩诘窃取之,非也。此两句好处,正在添漠漠阴阴四字,此乃摩诘为嘉祐点化,以自见其妙,如李光弼将郭子仪军,一号令之,精彩数倍。不然,如嘉祐本句,但是咏景耳,人皆可到,要之当令如老杜:“无边落木萧萧下,不尽长江滚滚来”,与“江天漠漠鸟双去,风雨时时龙一吟”等,乃为超绝。近世王荆公“新霜浦漵绵绵白,薄晚林峦往往青”,与苏子瞻“浥浥炉香初泛夜,离离花影欲摇春”,皆可以追配前作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此写作有得之言也。诗中下双字固难,然运用得当,可使诗句精彩数倍。叶氏所举数例,皆为显证。

     (4)王荆公少以意气自许,故诗语惟其所向,不复更为涵蓄。如“天下苍生待霖雨,不知龙向此中蟠”,又“浓绿万枝红一点,动人春色不须多”,“平治险秽非无力,润泽焦枯是有材”之类,皆直道其胸中事。后为群牧判官,从宋次道尽假唐人诗集,博观而约取,晚年始尽深婉不迫之趣。乃知文字虽工拙有定限,然亦必视初壮,虽此公,方其未至时,亦不能力强而遽至也。

    按,诗人有早焕精英,而晚岁颓唐者;有中年而始臻成就者;亦有早岁平浅稚弱,至晚年始获老成者;有英年特出,暮齿乃悔其少作者;有弃其情文兼至之什,反以平浅圆滑之滥调充斥集中者;亦有呫哔半生,竟无一句可传者。若荆公之步步入室,东坡之行所无事,放翁之老而弥笃,诚斋之偏至独诣,之数子者,学力识力,奔逸绝尘,隆而不杀,有非别才一说所能尽之者矣。

       4.强行父《唐子西文录》

     (1)诗在与人商论,深求其疵而去之,等闲一字放过则不可,殆近法家,难以言恕矣,故谓之诗律。东坡云:“敢将诗律斗深严。”余亦云:律伤严,近寡恩。大凡立意之初,必有难易二涂,学者不能强所劣,往往舍难而趋易,文章罕工,每坐此也。作诗自有稳当字,第思之未到耳。皎然以诗名于唐,有僧袖诗谒之,然指其《御沟诗》云:“‘此波涵圣泽’,波字未稳当改。”僧艴然作色而去。僧亦能诗者也,皎然度其去必复来,乃取笔作“中”字掌中,握之以待。僧果复来,云欲更为“中”字如何,然展手示之,遂定交。要当如此乃是。

     (2)凡为文,上句重,下句轻,则或为上句压倒。《昼锦堂记》云:“仕宦而至将相,富贵而归故乡。”下云:“此人情之所荣,而今昔之所同也。”非此两句,莫能承上句。《居士集序》云:“言有大而非夸。”此虽只一句,而体势则甚重。下乃云:“达者信之,众人疑焉。”非用两句,亦载上句不起。韩退之与人书云:“泥水马弱不敢出,不果鞠躬亲问,而以书。”若无“而以书”三字,则上重甚矣。此为文之法也。

    按,此论甚精。可以通于诗也。

   (3)凡作诗,平居须收拾诗材以备用。退之作《范阳卢殷墓志》云:“于书无所不读,然止用以资为诗”是也。

       5.陈师道《后山诗话》

       永叔谓:为文有三多,看多,做多,商量多。

    按,诗文一理也,而诗为尤然。诗之声口,父师不能把手而授之子弟,唯有多读多看,始可领略而知其然。然无实践体会,则亦不能入室而窥其奥,故又须多做。惟多看则易,多做已非人人所能。若多商量则更难。尝见有人出示其诗,唯望褒扬;稍予商榷,便怫然拂袖而去者。故知作诗行文,学养是第一事。

       6.吕本中《紫薇诗话》

       叔用尝戏谓予云:“我诗非不如子。我作得子诗,只是子差熟耳。”我戏答云:“只熟便是精妙处。”叔用大笑,以为然。

    按,只熟亦未足够。所谓“熟能生巧”,却须能巧。若只是熟,去腐烂亦不远矣。熟须又能生,所谓生者,气象新鲜,生机活泼是也。余尝有一杂文,题曰“十分熟与三分生”,引名优梅兰芳之经验为例。

       7.许凱《许彦周诗话》

       东坡祭柳子玉文:“郊寒岛瘦,元轻白俗”。此语具眼。客见诘曰:“子盛称白乐天、孟东野诗,又爱无微之诗,而取此语,何也?”仆曰:“论道当严,取人当恕。此八字东坡论道之语也。”

       按,若云论道,吾不知置白氏之秦中吟、新乐府于何地?许氏曲阿东坡,不顾自身矛盾耳。自东坡此语一出,人人以为藉口,其实郊虽“寒”,其精者非东坡所能到;白之“俗”,又常胜东坡弄聪明也。试问琵琶行、长恨歌,东坡能为之否?秦中吟、新乐府,东坡敢炎之否?善乎王夫之之言曰:“人讥西崑体为獭祭,苏子瞻、黄鲁直亦獭耳。彼所祭者肥油江豚,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。除却书本子,则更无诗。”清从多读几本破烂古董,便以苏、黄为不祧之祖,轻诋元、白,不知自远于诗人门庭也。

       8.陈岩肖《庚溪诗话》

       本朝诗人与唐世相亢,其所得各不同,而俱自有妙处,不必相蹈袭也。至山谷之诗,清新奇峭,颇造前人未尝道处,自为一家,此其妙也。至古体诗,不拘声律,间有歇後语,亦清新奇峭之极也。然近时学其诗者,或未得其妙处,每有所作,必使声韵拗捩,词语沚,曰“江西格”也。此何为哉?吕居仁作《江西诗社宗派图》,以山谷为祖,宜其规行矩步,必踵其迹。今观东莱诗,多浑厚平夷,时出雄伟,不见斧凿痕,社中如谢无逸之徒亦然,正如鲁国男子善学柳下惠者也。

    按,诗一分派,便落下乘。正如禅分南北,宗下有宗,派中出派,遂使内学愈趋愈下。……夫诗人各自有真,学者喜之可也,学之可也;不喜不学则亦不喜不学而已。分宗别派,鼓唇相讥,如黑社会帮派之所为,果何故哉!

        9.葛立方《韵语阳秋》

     (1)梅圣俞五言律诗,于对联中十字作一意处甚多。如《碧澜亭》云:“危楼喧晚鼓,惊鹭起寒汀。”《初见淮山》云:“朝来汴口望,喜见淮上山。”《送俞驾部》云:“何时鹢舟上,远见炉峰迎。”《送张子野》云:“不知从此去,当见复何如。”《和王尉》云:“度鸟不曾下,新文谁寄评。”《昼寝》诗云:“及尔寂无虑,始知机尽空。”如此者不可胜举。诗家谓之十字格。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。 老杜亦有此格。《放船》诗云:“直愁骑马滑,故作泛舟回。”《对雨》云:“不愁巴道路,恐湿汉旌旗。”《江月》云:“天边作长客,老去一沾巾。”

       按,十字对能使中两联稍变,使其势灵活,不失为对偶一法。予谓律句两联易成板滞,古人有易位法,即一起两句作一对仗,三四两句改作散行者。若与十字对合用,当可使迭句更为灵动,而又无失律之病

    (2)近时论诗者皆谓偶对不切,则失之太粗;太切,则失之俗。如江西诗社所作,虑失之俗也,则往往不甚对,是亦一偏之见尔。老杜《江陵》诗云:“地利西通蜀,天文北照秦。”《秦州》诗云:“水落鱼龙夜,山空鸟鼠秋。”“丛篁低地碧,高柳半天青。”《竖子至》云:“柤梨且缀碧,梅杏半传黄。”如此之类,可谓对偶太切矣,又何俗乎?如“杂蕊红相对,他时锦不如。”“磨灭余篇翰,平生一钓舟”之类,虽对不求太切,而未尝失格律也。学诗者当审此。

        按,此亦具眼。然所谓太切者,谓其意不超境不高耳。如“红花”“绿叶”,若并无其他含意,非俗而何?老杜“水落”“山空”,“地碧”“天青”等句,字对切近而或含意自别,或写景佳胜,岂害其切乎。

      (3)连绵字不可挑转用。诗人间有挑转用者,非为平仄所牵,则为韵所牵也。……

        按,初学诗者,往往挑转连绵字用。尝见有以嵯峨为峨嵯,芳菲为菲芳者。问之,则谓此挑转耳,非不通也。……此事欲划一明确界线,固不可,大抵前人已习用者,则袭用之自属不妨,若自我作古,应慎之耳。

        10.杨万里《诚斋诗话》

      (1)初学诗者,须学古人好语,或两字,或三字。如山谷《猩猩毛笔》:“平生几两屐,身后五车书。”“平生”二字《论语》,“身后”二字,晋张翰云:“使我有身后名。”“几两屐”,阮孚语。“五车书”,庄子言惠施。此两句乃四处合来。又:“春风春雨花经眼,江北江南水拍天。”春风春雨,江北江南,诗家常用。杜云:“且看欲尽花经眼。”退之云:“海气昏昏水拍天。”此以四字合三字,入口便成诗句,不至生硬。要诵诗之多,择字之精,始乎摘用,久而自出肺腑,纵横出没,用亦可,不用亦可。

       按,此数则,于初学者有用。然诚斋自作,却不如此,殆已化尽痕迹,自铸新词矣。

     (2)五七字绝句最少,而最难工,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,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。如李义山忧唐之衰云:“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。”如:“青女素娥俱耐冷,月中霜里斗婵娟。”如:“芭蕉不解丁香结,同向春风各自愁。”如:“莺花啼又笑,毕竟是谁春。”唐人《铜雀台》云:“人生富贵须回首,此地岂无歌舞来。”《寄边衣》云:“寄到玉关应万里,戍人犹在玉关西。”《折杨柳》云:“羌笛何须怨杨柳,春风不度玉门关。”皆佳句也。如介甫云:“更无一片桃花在,为问春归有底忙。”“只是虫声已无梦,三更桐叶强知秋。”“百啭黄鹂看不见,海棠无数出墙头。”“暗香一阵风吹起,知有蔷薇涧底花。”不减唐人,然鲜有四句全好者。杜牧之云:“清江漾漾白鸥飞,绿净春深好染衣。南去北来人自老,夕阳长送钓船归。”唐人云:“树头对尾声觅残红,一片西飞一片东。自是桃花贪结子,错教人恨五更风。”韩偓云:“昨夜三更雨,临明一阵寒。蔷薇花在否,侧卧卷帘看。”介甫云:“水际柴扉一半开,小桥分路入青苔。背人照影无穷柳,隔屋吹香并是梅。”东坡云:“暮云收尽溢清寒,银汉 

无声转玉船。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。”四句皆好矣。

    按,以杜牧、韩偓、荆公、东坡此四诗为四句全好,令人不解。大抵诚斋最爱此种路数耳。

    又按,杨诚斋诗论,无若何高明处,勉录此数则,亦觉其只是一偏之见。

       11.姜夔《白石道人诗说》

     (1)作大篇,尤当布置。首尾匀停,腰腹肥满。多见人前面有余,后面不足;前面极工,后面草草。不可不知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作大篇者,往往于前幅考虑较周,而后幅未及措意,故易犯龙头蛇尾之弊。矫之之法,要步步缩步步留,不可一滚说尽。则后幅自有余意,控纵在手矣。

     (2)思有窒碍,涵养未至也。当益以学。

       按,“益以学”固是,然亦有不关学者。意少而欲张皇其态,未睹实境而欲虚拟刻画,情浅而欲作深情人语,理拙而欲作哲匠之辞,未有不窒碍者也。

     (3)诗有四种高妙。一曰理高妙,二曰意高妙,三曰想高妙,四曰自然高妙。……

   按,……以何为妙,曰立意是也。白石之四种高妙,曰理,曰意,曰想,实均是立意耳。唯所谓自然高妙,则非文亦非意,直是偶然碰着。此种虽非绝无仅有,名家时一遇之,然又非刻意追求所能得,故白石云“不知其所以妙”。

       12.王若虚《滹南诗话》

       郊寒白俗,诗人类鄙薄之。然郑厚评诗,荆公、苏、黄辈,曾不比数,而云:“乐天如柳阴春莺,东野如草根秋虫,皆造化一妙。”何哉?哀乐之真,发乎情性,此诗正理也。

        按,王氏此论具眼。学者读诗,不可不有自己眼光,万勿以为东坡一语便是定论也。

       13.李东阳《麓堂诗话》

       诗有三义,赋止居一,而比兴居其二。比与兴皆托物寓情而为之者也。盖正言直述,则易于穷尽,而难于感发;惟有所寄托,形容摹写,反复讽咏,以俟人之自得,言有尽而意无穷。则神爽飞动,手舞足蹈,而不自觉。此诗之所以贵情思而轻事实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一题在手,应比兴乎,应赋乎?先须考虑。有宜于比兴者,亦有宜于赋者,不可一概而论。

       14.杨慎《升庵诗话》

       挚虞论诗赋四过:假象太过,则与类相远。命辞过壮,则与事相违。辩言过理,则与义相失。丽靡过美,则与情相悖。

       按,挚虞此论甚中。盖艺术夸张须有限度,过犹不及,效果适得其反也。

       15.谢榛《四溟诗话》

     (1)作诗譬诸用兵,慎敌则胜。命题虽易,不可率然下笔。

       按,吾人往往有兴所到率然下笔而不能自遏者。若此,先勿急于示人。

     (2)或问作诗中正之法。四溟子曰:贵乎同不同之间。同则太熟,不同则太生。二者似易实难。握之在手,主之在心,使其坚不可脱,则能近而不熟,远而不生。此惟超悟者得之。

    按,齐白石“在似与不似之间”一语,或从此出。然谢氏所谓“握之在手,主之在心”云云,尚玄虚不可把握。窃以为首须多读多见前人名作,然后知何者为同,何者为不同。知同与不同,然后知所谓避熟。然避熟尚易,避熟求生而不太生,则尚须另下工夫。则又须博览群书,深入实际,观察比较。有所比较,然后胸中具有主宰,下笔自有分寸,而不致于太生之弊。

       16.王世贞《艺苑卮言》

     (1)歌行有三难。起调一也,转节二也,收场三也。而收为尤难。如作平调,舒徐绵孋者,结束须为雅词,有一唱三叹意,勿使不足。前路奔腾汹涌,驱突而来者,结须一截便住,勿留有余。若中作奇语,峻夺人魄者,须令上下文语脉相顾,一起一伏,一顿一挫,有力无迹,方成篇法。此是秘密大藏印可之妙。

    按,许印芳云:“元杨仲宏载云:‘七言古诗,最忌平铺直叙,须是阳开阴合,如江海之波,一波未平,一波复起。如兵家之阵,方以为正,又复为奇;方以为奇,忽复是正;出入变化,不可纪极,则天下无敌。备此法者唯李、杜也。’”其论最精,元美起伏顿挫之说,深得此意矣。

     (2)沈休文所载八病,如平头、上尾、蜂腰、鹤膝、大韵、小韵、旁纽、正纽。……

    按,沈约八病,后人无有全遵之者,亦知此事琐屑无聊,只足一笑耳。唐人落落大方,如丈夫大踏步出门,更无做作,于所谓八病,蔑如也。宋以后始有人谈论,而能守者只不过二三条,固知天下本无事,扰之者庸人也。

       17.陆时雍《诗镜总论》

       少陵“绿尊须尽日,白发好禁春”,一语意经几折。本是惜春,却缘白发拘束怀抱,不能舒散,乃知少年之意气犹存,而老去之愁怀莫展,所以对酒而自伤也。少陵作用,大略如此。

       按,此少陵之法也。“意经几折”,本身便是法。前人以衣褶为喻,亦是看出此种法门。

       18.王夫之《薑斋诗话》

     (1)唐人《少年行》云:“白马金鞍从武皇,旌旗十万猎长杨。楼头少妇鸣筝坐,遥见飞尘入建章。”想知少妇遥望之情,以自矜得意,此善于取影者也。

按,此语金圣叹亦已言之。盖作者后两句不写少年,反从少妇眼中去写少年得意情状,自非凡手可比也。

     (2)兴、观、群、怨,诗尽于是矣。经生家析《鹿鸣》、《嘉鱼》为群,《柏舟》、《小弁》为怨,小人一往之喜怒耳,何足以言诗?“可以”云者,谓诗中能有使人展想象之空间也。若无使人开展想象之空间,即是言随意尽,言外更无余味,如石委地,确然而止。

     (3)把定一题,一人、一事、一物,于其上求形模,求比似,求词采,求故实;如纯斧子劈栎柞,皮屑纷霏,何尝动得一丝纹理?以意为主,势次之。势者,意中之神理也。唯谢康乐为能取势,宛转屈伸,以求尽其意,意已尽则止,殆无剩语。夭矫连蜷,烟云缭绕,乃真龙,非画龙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此与上段大意相同,谓不可死在题下也。咏物诗最易犯此病,亦极难不犯此病,故咏物佳作绝少。能于物中见情见理,使人联翩浮想,不限于所咏之物,斯为佳耳。所谓“势者,意中之神理也”者,先看此意当如何表达,或一二句,或五六七八句,句短者当如何作,句多者又当如何作,以意为帅,不以句为帅也。此乃指古体而言。

     (4)“海暗三山雨”接“此乡多宝玉”不得。迤逦说到“花明五岭春”,然后彼句可来,又岂尝无法哉?非皎然、高棅之法耳。若果足为法,乌容破之?非法之法,则破之不尽,终不得法。诗之有皎然、虞伯生,经义之有茅鹿门、汤宾尹、袁了凡,皆画地成牢以陷人者,有死法也。死法之立,总缘识量狭小。如演杂剧,在方丈台上,故有花样步位,稍移一步则错乱。若驰骋康庄,取涂千里,而用此步法,虽至愚者不为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此自是正论。然初学者总须有法,驯马者虽知此驹将致千里,初驯之际,仍须教以步位,施以绳勒,然后可望其大用也。故诗式、诗格之类,有入门之用,申泛驾之虞,惟不当死守不变耳。

     (5)含情而能达,会景而生心,体物而得神,则自有灵通之句,参化工之妙。若但于句求巧,则性情先为外荡,生意索然矣。“松陵体”永堕小乘者,以无句不巧也。然皮、陆二子,差有兴会,犹堪讽咏。若韩退之以险韵、奇字、古句、方言矜其饾辏之巧,巧诚巧矣,而于心情兴会,一无所涉,适可为酒令而已。黄鲁直、米元章益堕此障中。近则王谑庵承其下游,不恤才情,别寻蹊径,良可惜也。

       按,学者为诗,切不可先求巧句。苟先有此一念在胸,则已不暇更计其他,而性情兴会均在度外矣。学者先须求能达情,能写景,能体物,累进则自能化,化则佳句纷来,不求巧而自巧,又何须刻意在句中取巧哉!

     (6)七言绝句,初盛唐既饶有之,稍以郑重,故损其风神。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,于以扬扢性情,馺娑景物,无不宛尔成章,诚小诗之圣证矣。此体一以才情为主。言简者最忌局促,局促则必有滞累;苟无滞累,又萧索无馀。非有红炉点雪之襟宇,则方欲驰骋,忽尔蹇踬;意在矜庄,只成疲苶。以此求之,知率笔口占之难,倍于按律合辙也。梦得而后,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丽尘。白乐天、苏子瞻皆有合作,近则汤义仍、徐文长、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,无不以梦得为活谱。才与无才,情与无情,唯此体可以验之。不能作五言古诗,不足入风雅之室;不能作七言绝句,直是不当作诗。区区近体中觅好对语,一四六幕客而已。

       七言绝句,唯王江宁能无疵颣;储光义、崔国辅其次者。

       按,各体诗中,以绝句为最难工。古来作手既众,门径复异,风格多般,好恶不一。初学者方顾此而失彼,惘无门径可入。若遍参五十三善知识,以为转益多师,则又眼花目迷,徒成惶惑。寻门径已如此不易。已入门矣,而所航者或为断潢绝港,或为浅溪涸涧,彼仙山楼阁,尚在天际。是时舍去固势不可,再进又苦无蹊径,徘徊犹豫,气尽心灰,有非亲身体会不能知者。愚谓在我既乏“仙骨”,则亦殊无善法。苟力尽而不能至,唯有听其处于声闻、小乘之境,不复作天人师之想而已。盖亦更无他法也。

       19.王士禛《带经堂诗话》

     (1)钱牧斋先生云:“吾读子瞻《司马温公行状》、《富郑公神道碑》,如万斛水银,随地涌出,茫然莫得涯涘也。晚读《华严经》,称性而谈,浩如烟海,无所不有,无所不尽,乃谓然而叹曰:子瞻之文,其有得于此乎!……

   按,钱氏谓东坡诗文得力于华严,极有见地。钱氏颇通内典,故于东坡底蕴所在,能一眼觑破,彼腐儒乌足知之!余谓不特诗文也,东坡之经学,亦颇窃取佛典之可用者而用之,不过不肯说破耳。……然世人能知此者鲜矣。

     (2)司空表圣作《诗品》,凡二十四,有谓冲淡者,曰:“遇之匪深,即之愈稀。”有谓自然者,曰:“俯拾即是,不取诸邻。”有谓清奇者,曰:“神出古异,淡不可收。”是品之最上者。表圣论诗,有二十四品,予最喜“不着一字,尽得风流”八字。又云:“采采流水,蓬蓬远春。”二语形容诗境亦绝妙。正与戴容州“蓝田日暖,良玉生烟”八字同旨。

        按,此渔洋论诗要旨也。所谓神韵,析言之,不外此数语。

        20.吴乔《答万季野问》

        七律自沈、宋至温、李,皆在起承转合规矩之中。惟少陵一气直下,如古风然,乃是别调。

        按,谓少陵不拘限于起承转合,极是。然谓唐人七律皆在起承转合规矩中,亦不然也。大抵起承转合便于初学,故前人往往有之。然当其笔墨飞舞时,必不肯受规矩所限,则不但老杜而已。

        21.蒋澜《艺苑名言》

     (1)起联用一有意字,下皆此字行其中,谓之血脉。如老杜诗:“久雨巫山暗,新晴锦绣文。碧知湖外草,红见海东云。竟日莺相和,摩霄鹤数群。野花干更落,风处急纷纷。”此以一晴字为血脉。

       按,读诗应寻其血脉,极是。然亦有不如老杜此首之明显者;亦有前四句一血脉,后四句已转另一意者,不可不知。如钱起《寄阙下裴舍人》,起四句之血脉是颂扬裴,后四句之血脉为自诉穷途;前四句细按方见,后四句则极明白也。

     (2)唐人诗,喜以两句道一事。曾茶山诗中多用此体。如“又从江北路,重到竹西亭。”“若无三日雨,那得一年秋?”“似知重九日,故放两三花。”“又得清新句,如闻馨欬音。”“如何万家县,不见一枝梅?”此格亦甚省力也。

    按,此法宋人常用。不唯省力,亦可避免板滞

        22.徐增《而庵诗话》

       吾尝语作诗者,须要向题意上透出一层。见识到那里,字句亦随到那里,方有第一等诗作出来。

        按,“向题意上透出一层”,此语着紧。比如人咏梅,便有许多水边林下、暗香疏影等现成字句跳出来,切不可被他拦住。

(完结)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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